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太太们,有粮食吗?

【十二时辰城与歌||杭州】何须渡

歌曲→何须问

作者  @山予海🧐 




杭州中心向,略杭严。出场为杭,绍,浙,严。是为钱塘大潮三千载浩浩汤之间,谓以东海扬尘,沧海桑田中的故事。新安/富春/钱塘江同时是杭州与严州的母亲河,也是杭州和浙江共同的名字,划过他们一起承载命理的心脏。


何须渡河,一梦三生。浮生是梦,梦为逝水东流,不竭亦不尽。若这一去无穷已,那杭舟便早已驶过了钱塘两岸所扬起的万丈红尘之轻。


BGM:《何须问》,by 白蛇缘起.银临版





<晨 . 吞天光>




  杭州城,曾小名为“武林”。


  武林最早为山名,指灵隐山,后代指其所在地——杭州。“湖山应梦武林春”,这一句便是时知杭州的苏轼所撰写以武林直呼杭城的名句,描述了那梦魂定会越过湖山,得见到杭城春景。而既有了武林,这钱塘江与西湖,自成了最初的那一个大好的“江湖”。


  千载后,无人再用武林唤杭。世人所熟知的他的别名,恰是其曾用过的名字:钱塘与余杭。一来自秦代钱唐县,二则来自春秋越绝书。



“余杭城者,襄王时神女所葬也。神多灵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越绝书.第二卷》




  余杭,神女埋骨之城。或许他的诞生时间也因此洒作了缥缈,被授沐了神魄灵骨的脱胎。因此,有人说杭州建城五千年之久,又有人说三千年。但事实上,就算距今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,杭州也根本无法正式建城。



  杭州最早的筑城历史得追溯至隋朝,他正式的设县,则是在更早时的设钱唐县于灵隐山麓下,那还是钱塘尚叫做钱唐的秦始皇时代。此时的杭州市区也尚是无法住人的潮汐海滩。杭州城的形成与扩展,其实就是上千年来,钱塘江逐渐后退,江海扬尘,枯竭为陆地的历史。



  他需在真正的沧海桑田后,才能正式地筑城、诞生。



  但或真是神女有灵,令钱塘江也生了梦。于是,在大约两千多年前的春秋时代,越都会稽,便在钱塘入口处,把莫名提前出现于江海之间的杭州......给捡走了。



  在2500多年前的春秋时,吴越分野之地的钱塘江畔。越人们正在这吴越战场畔刚占领来的边缘进行着劳活,他们试图完成越王的遣命,在这尝试最古老的海塘堤防修筑工程。凡人既无息壤来试做补天,便只能以世代有涯生命的消耗,来于无涯的传承中,去为后世安居的福祉做着填补。于是这一修,海塘也便在未来千年间成为了这片土地上与海争地,捍潮汐,划开人与海边界的核心地域文化。此为后话。



  且谈至他的诞生。只见得初晨里,天光乍破,落洇于这一日里蛰裂了金乌辉芒的江潮上,杭州的出生便是于一场吞咽天光、撕碎潮汐的天灾大潮。绝无后世对他半分刻板如神女般绕指怯柔的印象。



  起初,海堤畔的越人们看到的是于黎明中施以盛怒,挽裂间若轰雷掣电的钱塘大潮,还以为巫祝所言的八月十八日潮神生辰给提了前。便都退至远岸,期畏而虔惧地观起了潮。



  然后越人的先民们,看到了潮汐中一个身缚白练的男孩。他契然神定着,如老僧渡河,真仙过海,自大江中最为雷霆震怒的波光云霓中,踏浪走出。他的身体割碎了与他相伴相生的八方潮怒,令其在刹那中尽西俱灭,江海清凝。


  待他走至江岸,钱塘江似又想复作咆哮,他便回过首,迢遥地望了一下。像作警告。


  顷刻间,江潮于凄欷中靡退。男孩单膝俯跪作岸堤上,如祭祀状。他以手抚江,目光澈冽胜冰。直接用手掌平息了令人生怖的浪潮,仿佛是驯化了与自己共生共长的潮神。



“好了。你们过来继续修堤吧。”



  男孩转首,瞰睥无物。眼底敛尽了江海中破碎翻涌的天光。



——这是钱塘潮神所送予越地的孩子,还是驯服了自己伴生天潮的神降?



  越人皆大惊,一半俯首顶膜,另一半连夜逃往了会稽山,去向越都会稽禀告了此事。



  会稽闻讯而来。看到了年幼的男孩安静地坐在钱塘入海口。于荒芜的江滩上,孤独地轻声咽下喘息。




  他是在看着自己出生的钱塘江去注入公元前的东海。




  一旁是越人奉上的食物,他却似乎不需吃也不用喝。看来这潮汐中生出的野孩儿确实不是血肉凡胎。



  会稽转头,问:“还有何人来过?”



“探子说两日前,姑苏似乎受勾吴命令,带着下属来探过,”听到这个名字,会稽的面色隐晦翻涌出转瞬的烦厌,“然后听闻那吴都姑苏一脸狰笑,说,这吴越分野的鸟屎地方。一为江滩,二是战场。建城?勾吴居然说会有个城灵,呵。”下属俨然常对着会稽学这邻国王都的死敌来作乐,鼻眼间点满了活灵生现,“姑苏似乎最后说,不过是个不该出现的偶然数的小城灵罢了。很快便会被海潮吞覆。长不大的。便走了。”



“有意思。看起来的确是生于草末,没爹没娘的野孩子。”会稽支颐中沉吟,“这尚是危险的江海争潮地。的确是不应当出现城池的。但根据你们的描述,他与天象伴生,同日月争辉,并不应当只是个野孩子。”



  会稽将手轻放上对方的肩。这个孩子缓慢地转首,与他四目相触的瞬息,似如命理根根拨弦,会稽认出了对方如此肖似自己的脸......,一张与从会稽山的兰草中诞生出的幼时的自己无比接近的脸。他于诧然里,继续与其对视,这个孩子目光的跃动中皆是描为了越地的青山与妩媚啊,还有无尽东逝中翻涌不息的江潮。一下下地、湍击在了会稽的眼膜上。



  越王都于蓦然刹那间,心生清溟。



“......这便是我们越人的孩子,他还会与他紧紧相生相缚的钱塘江一起,成为未来紧扣住我们血脉的命结。”



  良久,会稽垂下了手说。



“大禹治水后,自此渡过钱塘江前往会稽,所以,这块地方便得了一个“禹航”的地名。你尚未建城,但是为了方便接受我与越君的从引,便唤作“余杭”好了。”



  会稽便要带他离开,对方却不肯。他手指攥紧身下流逝的汐沙,对着钱塘江的一个湾口喃声道,



“这是我以后的心脏,我不要离开它。”



  越都于居高的逆光中瞥着他,抱剑簇眉。



“心脏?那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小海沟。”



  小余杭像被冒犯般,正式地站了起来。在会稽高大的倒影中抬起头。



“待沧海桑田后,这里将与大海隔开,我真正的身体便会显露而出。而它会成为我心脏中央的湖泊。”男孩如守护挚宝般认真,“如果它有一日干涸,我便也等于死去了。我要守着它。”



  会稽看着他。久久不说话。心扉上似有落下无声的叹息。



  最后,越都只得回去会稽山下的大禹陵中,喊来了能与城灵卜算交流,兼任着越国巫祝的大禹守墓人。对方半惊半诧,无不出喜地道,



“越都殿下,恭贺您。您是提前找到了将直接取代您成为越地主宰的未来的王。”



“我应当被祝贺吗。这话怎么听着哪里不对。”



“我的意思,是他会带领越地与越人走向繁荣。是崭新的心脏与舟渡,会为成为披靡满华贵,行驶于江河银汉中的天城。”



  巫祝如窥天机道地命般兴奋,继续激烈地开口,



“禹皇于梦中告知我,他曾在此吴越分野之地造舟,以渡过钱塘大江,这地便得名了禹杭。于是,诞生于这的城灵的一切宿命因果,也会与航行,江海,舟渡有关。这个孩子现在到处都身处海滩,正是我们越人修海堤的尝试提前唤醒了他的出生。我们必须许诺,后世要继续为他不停地修这海堤。因为他的未来,便是将随着人与大海的争地而逐渐扩展,强大。再等到以后,或许会直接有后人在陆地与大海之间修起一个隔断,让他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内湖......“



“余杭。你有什么想说的吗。”



  无视了絮叨不停的巫祝,会稽温润的目光如一握即融的雪,落于男孩的眼底。



  余杭的神色契然如故。但在看不到的地方,他却咬死了后牙槽。他开口认真道:



“我知道,九千九万里,正是从钱塘江此去昆仑山的距离。那么,我能不能耗费这九千九百个日夜,煮干了他这东海水!”



  会稽轻挑起一边的眉,以示诧异,对方继续不安地小声道,



“......我想提前把应属于我的身体夺来,我......,我想快点建城。完成钱塘潮汐给予我的,那与生俱来,我却不知究竟为何的某种使命。”小余杭尴尬中沉思片刻,又笃定道:“想到了。是与天象所伴生,却终将为人而去战胜天象的使命!”



  听罢,会稽从来肃穆的面孔,便少有地大笑起来。



  他边笑,边看着对方与自己形似,却气质更为脱尘殊丽的面容,就像中原神话所绘的落下了尘寰的昆仑游仙,仿佛上苍生要让他天生下来便好上赶着去骗人的一张脸。或许这也是传说中神女埋骨给予他的灵魄,而这样不沾红尘一二等、不可渎也的小仙客,将会成为最是红尘覆落处的大城......但何须再问啊,一切命理间的行渡,已做好了最好的定夺与回答。



  小余杭轻仰起面孔,看看会稽,又看了看巫祝。



  对方说他未来是越地新的心脏与舟渡。会成为真正闪闪发光的大城。



  以后,这里会建起真正划劈出人海交界的海堤。会沧海桑田,海潮后退,钱塘大江将冲刷出肥沃整齐的土地。会西湖断流,与海永隔,嵌为这块从海洋中脱离出的大地的心脏。不涸不竭的湖水将流淌入他的胸口心间,永远地告知着自己,他是自这大江大海中出生的魄魂。



  余杭,舟楫也。



  天光吞咽下了水天间的一色。一叶幽然的杭舟,便在钱塘大江上向东驶去了。




  



<午 . 尝日昼>




《水经注》,记载了华夏一千二百五十二条河流的前世今生。但甚为重视水利工程的作者郦道元,那时面对神州漫长的海岸线,却也是无话可写,只能在“渐江水注”撰记了最早东汉时,华信于钱唐县筑海防大塘的水利工程。这证明沿海水利至少北魏时还无足称道,连带着沿海需要去筑塘争地的城池们,也尚未真正地开始孵育。



  日轮千年的碾覆间,明烈的昼华照耀出了逐步萎退中的海岸线,人与城通过时间与海堤的犁割,从东海那渐渐攫取了更多的土地。也是自海堤开始,杭州成为了东南海岸线上率先弄潮的佼佼者。



  巫祝的预言中,那个将从东海与钱江脱离出的内陆湖,果然正式在东汉时出现了,它随海潮出没的潟湖雏形而后移,直至彻底与江海永隔。



  西子湖,成为了杭州核心的淡水湖心脏。



  而其形成便也源自上文提及真正有被历史记载的最早的海塘修筑——越人们曾尝试跨时代的修塘,却提前唤醒了因海堤所生的杭州城,而他们对余杭的许诺,也终被其后人所履行。



  这华信修筑出的最早的海塘,后来人也故意称之为与杭州同名的“钱塘”。



  再至隋代,钱唐郡被废,杨素依凤凰山筑杭州城垣——“周回三十六里九十步”,便成为了杭州最早的建城历史。妄言要煮海驱潮好得以建城的余杭,终于得到了足够立城的土地。京杭大运河的疏凿敲通了他全新的血脉,注入了更多脉络细密中的繁华丽靡。而抵达唐朝时,杭州更随吴山以东江滩的渐次成熟开始愈发肆意的扩展,也开始愈发热衷起捍潮汐,兴水治。



  文明与城市,都常是在治水的过程中成长壮大的。唐后,杭州第一个真正历史意义上发展顶峰的吴越国,也成为他与江海争地治水的一个高潮。《宋史·河渠志七》讲,淛江通大海,日受两潮。 梁开平中, 钱武肃王始筑捍海塘。更有后来那位最著名的杭州知州所说:




“仰天誓江,月星晦蒙;强弩射潮,江海为东。”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苏轼 .《宋刻表忠观碑》





  一千一百年前的吴越国。



  八月十八潮,壮观天下无。



  满郭争望,鼓声雷震,弄潮儿于远眺中蹬上浪头,游女罢辍了鸣弦。所有人都在等待山势穷追、悲风怒卷的钱塘大潮,以及吴越王所允诺的,新任王都的即位表演。



  已是正午。


  潮至。



  杭州独自竦峙于炽日涛峰的起伏之下。仰天誓江。他已追随吴越王钱镠统一了钱塘江的南北岸,而今日此时,便是要履行成为对方王都前最后的誓言。日隐月晦里,大潮涌来!日耀银戈战阵开!杭州高跃上峰潮,劈开倾天浊浪骑鸣为战马,如出生时那般踏浪翻波,抬手挽弓,站于巨澜上,势作羿射九日。他目光中折射出于刹那中崩碎的冰裂,对着怒吼的滔天浊浪,代他的人王演示出了这一箭的惊天霜寒——钱王射潮!



  没有什么对上苍的祈求与焚祷,万人汇集而成的城的灵,凝聚了全部人类与天地所抗争的意志,汇铸为这捍卫人与海,晨与昏界限的箭锋一寸,而箭头止落之点,便必须是大潮息滞之处!



  箭出,潮平,江海即定!



  杭州连射三箭。云扰幅裂,大潮溃退,寥寥万古生清。这人王赋予他意志的三箭,强悍地驱赶了江潮。而潮退后裸露出的滩岸,日后将成为杭城人烟稠密的新郭邑。



  观潮台上的绍兴,听到了四海生潮般的雷鸣掌声,深烙于其眼底心间的、于千载前焚毁姑苏台时的荣光终得了落幕。他轻唏中微笑,打开一壶庆贺中举的状元红。祝贺杭州成功了。



  ——这是新王的登基仪式,杭州正式取代他成为了越地的心脏。



  坚实的筑塘工程即将在象征的退潮仪式后迅速展开。杭州以箭赶潮的土地,将成为他城郭崭新的繁荣地。这个与天象伴生,并被预言将战胜天象的孩子,终于完成了自己最初的使命。



“余杭倒不能真煮地开海水,但他可是能驱赶大潮呢。”



  远方,于台下满堂花醉的三千客的头顶之上,这吴越国“一剑霜寒十四州”中的其余州城正围聚在上方观潮胜地的樟亭内。嘉兴牵挽着唤作“海龙王”的吴越王钱镠,替他们的人王簪上初醒好的桂花,并走到了绍兴正张罗的酒桌前。钱塘江古是吴越分野之地,杭州正位于钱塘江南北两岸中央,可称“吴越并载之”。这也是生于杭州的钱镠择家乡为王都登基的核心原因,“他如此不偏不倚,定会为我们带来新的航向与繁荣”。



  吴越王与城灵们期冀地望着正向他们观台上收弓走来的新都城,忽然,新生不久的吴越国灵,被认为唐代两浙道继承者却还尚为孩童的小越君(为了与春秋越国国灵的越君进行区别),睁开了已经闭阖百年的双目,摇晃中下了楼台,向他的王都走去。




  日昼下,杭州垂首,望着只勉勉到了自己胸口的弱冠孩童。万般情绪终得凝酿,落成了一声无不复杂的叹息。


  他看着对方仍溟濛的眼,轻压低了声音,像怕吓着了对方道:



“......折江,不、......小越君。您的眼睛,再度睁开了。”


“是呢。余杭。你那一箭射出的时候,我就感到眼中的薄薄的雾膜,被海天间裂出的昼光给划开了。”



  吴越国前身为唐代的两浙道。浙江东道与浙江西道,正是以钱塘江划分东西。杭州随钱镠统一了两浙道,便将其融作了五代十国中的吴越国。这一箭,居亦让如今还如两浙道时期一样紧闭着目,但已有了雏形、以后将几度轮回后成为正式省份的吴越国,睁开了眼。



  杭州难以言喻的目光落在了对方与自己一样的眼睛中,溟绵的泪雾正在迅速地弥散,孩童眼底显露出与他眼中一样出自越地的青山不遮,江潮奔涌。杭州想起了唐初,自己曾在钱塘江边等待上一任越地意识灵的转生。他那时想,对方一定会肖似曾经春秋霸主的越国。



  后来,倒的确所见如此。那位意识体真的很像当年的越君。但分裂的两浙道却只出现了一个新的意识灵体,或许这也是在昭彰着什么预言?事实上杭州并有想错,两浙道虽只在唐末时合并过片刻,却被他直接融并作了吴越王国,也从此早早成为了未来那个“浙江省”千年不移的最初雏形——这大概便是两浙道开始,越地意识体只会出现一个存在者的原因。



“浙江以东,浙江以西。又是折江。又是钱塘。你会与我一起名为钱塘......对吗。”



  唐初的杭州站在他曾出生的江岸上,拾起了钱塘江涛幻化作的莲花簇瓣间,一个被温柔托起的婴孩。他一边抚摸着本也平静地奇异的钱塘江水,一边看着怀中婴孩睁不开的眼睛说,这也是一个与他一样提早出生了的孩子。同样因这钱塘而生,这条江水或许会划破他们共承的命理与心脏,令彼此共渡过这无尽东逝水的长河。



“越哥......去向上面禀报吧,用与我相同的名字,代表这块被这条大江赋予生命的名字。钱塘江,便是......“折江”。”



  他对又一次赶来的绍兴说到。



“小越君。折江。陪我再看看钱塘潮吧。”



  杭州于自己喃喃的开口中,回到了此刻的现实。还没等其回答,杭州便把比刚出生时自己还小的对方扛上了脖子。这种割据势力的国灵,或许皆生来便对自己的寿命与前路容易去悲观着。小孩安静地看了看远方已息止的潮水,吸了吸鼻子,突不知为何地想要撇涕抆淚。他垂目看向身下杭州的睫上不动的凝珠。声中略有悲哀:



“余杭,前路大抵比钱江还漫漫不可期。你的名字是舟。你会是渡我的舟楫吗。”



  杭州感到了胸口流淌下的命理,曾与头上孩童系于一江血脉中的西湖,在心上难受地洇湿了开。



“我会的。”



  杭州说。也看向对方所看的远方。




“为您,生随死殉。”






<昏 . 咽晚昏> 




“省会,你为何会在这里。你应当正在看着我,被向你奔涌去的钱塘水所淹没啊。”




  伴随着深落陷入黑暗中的叹息,从记忆长河的回溯中醒来的杭州,于阒寂中,看到了这红尘中睁开的一双眼。而这双曾于背后平寂地注视他千载的眼,即将如逝水般彻底东去。


  他也就真的睁开眼,便看到了自他出生就从未见过的,如一面水镜般平静温顺,正用湖光轻轻抚拍他双眼的钱塘江。




  公元1959年9月,在钱塘秋潮的时节,新安江开始了截流。




  杭州便进入了一场谵妄梦。他在梦中登上了钱塘江心中的一尾舟。被严州的幻影所撑起的一辑孤舟。


  而那双自红尘中睁开,把他呼唤入此梦深处的眼。正似悲似悯地,如晚昏播落般,在舟尾处凝睇着他。自回忆的梦中,步入了另一个梦中的他。



  这双眼的主人正是在现实中,正被新安江所慢慢淹没着的严州。



“省府,你为何会在这里,你应当站在淳安的江岸上,看着新安江截流后蓄洪淹没过我啊。”



  严州平静地张开嘴,不见悲喜地复述到。



“......对不起。”



  虽知这已是梦,可杭州,仍几近不能语。



  对方却出乎意料地笑了,语气轻快起来,如任何一个能随时落落大谈起风光见闻的过客:



“那正是世间难得一见的群山化岛,沧海桑田。可比你每年所见的,伴你而生而起的钱塘大潮,要值得去看太多太多了。”



“——你等待钱塘大潮冲刷海岸,等待了数千载,才换来沧海为桑田,你方得到了可以建城的栖地。而我,一瞬间便会被淹没于江水下。如此地浩荡。如此地悲撼。你想不去看看这样的场景吗。”



“严州。”



  杭州的声音携有无比孤独的动容。



  对方没有回答。严州重新开始了雾天湖光中的黄昏行船。他本生为新安江上、山谷溪流间的行船者。这事自他出生便做了上千年,一直都做地很好。千年间,杭州也数次被他载渡过,还被对方玩笑道,“省会本就是带领我省行渡的舟楫,怎还要上我的破船呢。”



“严州。我们浙江十一府在一起,有多少年了。”



  杭州又开了口。



“快一千年了。是足够长了。但也长不过这条曲折的钱塘江所流淌过的岁月。”严州转回身,于晚昏中,看向了梦中光明的江流浩荡奔涌向的远方,“省会。......余杭。这条生育你我的大江的尽头,究竟是什么,又到底在去往哪里呢。”



  杭州在寂寥的昏光中站起,走向了船尾江雾间孑立持桨的严州。



“很有意思,不是吗。余杭是你的乳名,代表了舟渡。钱塘江是你与我们省份共同的名字,代表了这条河流。你即为越地的渡舟,承载所有浙人向往未知未来的希冀,却现在又坐在这一尾,送我去往最后旅途的舟楫上。”



  严州拄颐着桨楫,望着前方江心的蜉蝣晦烁,说到。



“严州,你说过,你我本就一衣带水,唇齿相偎。”



  许久后,杭州艰难地撬开了上下颔说到。



  严州迅速转过头,眼神于薄暮中,怅惘地浮开了哀伤,“这句话,我过去对你说过数次,你终于肯在送我最后一程时复叙给我了吗。我反而不再感到开心了。”他缓声道,“我为山谷之民,你为泽国之民。其实你我若论适配,从不合适。但我也只能把我仍留在故土的人民,与我留下的身躯,一并交付于你了。他们只有跟随你,才能拥有会被保障未来的生活。”



“......毕竟,你是省会啊。”



  严州格外复杂地喃声。



“......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的。”



  杭州轻轻说,对方则发出一声不堪听的哂笑。



“如果记住我会让你一直感觉到亏欠。那还是忘记我吧。浙江十一府,总会有人取代我空出的位置,足以能让大家当我从未来过。是吧。”



“为什么不能觉得亏欠你。”杭州声音带有他情绪中极罕有的动杌,“新安江水利工程,淹没千年严州府,除了替华东所谓的供电,便是为了我与你的兄长徽州的治洪,你就是为了我而离去的。”



  严州苍白而无懈的神色,裂出了一痕脆弱的缝隙。



“……可是杭州,何为亏欠?你为城化人这几千年来的情,缘,孽,血,早便不可能还得了清了。你一直告诉过我们,你认为浙省的十一府将会永远在一起。可沧海也能三度化田,人寰尘世从不存永远啊......省会,你或许时常太累了。得为我们浙江活得开心些儿啊。你不用觉得亏欠我的。你既然接纳了我留下的遗产与一切,它们便继续会陪伴你走的。”



  他已近透明的躯壳带上了用力的微笑,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显得过于难过,



“所以。杭州府,可不要难过。如果你一直这样,对谁都容易如此心生愧疚地亏欠着,那你也只会越发地再也还不清了......你又能自古从来地对得起谁呢。”



  可我能对得起谁呢。杭州看着严州缓慢消逝中的面孔,想到了他无涯生命里来去天地的过客。自春秋时,他看在会稽唯一一次为逐渐死亡的越君的垂泪。再到吴越国崩颓之际,他如何也挽不得救不了的,那个他曾答应会为之赴死的、无比肖似越君的孩子。他总在许下承诺。也总是无法拯救。



  杭州这从不形诸声色,七情总不怎上脸的面孔,破露出了一丝绝望中的温柔。



“我会记住你的。”



  严州抬头。面前这出浊脱尘,宛如晋代人、汉时仙的男子,再次对着自己,一字一顿地允诺到。



  因为你会永远成为我的一部分,陪伴着我。



  严州生愣地看着他,忽觉怔仲,或许是现实中的新安江水正在深淹没过他的胸口,令他此刻于梦境中也流淌下无法抑制的最后的泪水。他应当痛如心膽俱裂,但他已经感受不到了。这个总是在风光霁月中的骗子,总在许诺,也总会于他自己所谓的无可奈何中违下约,无论是对吴越国灵的承诺,还是甚至对他杭州自己的许诺。但你向来抵达不到的命运,为何要去替它开口?



  严州无比难受地仰面,阖上了目......算了。算了吧。就当做个假装他会履行诺言的告别罢了。



“你曾告诉我。如果西湖一日干涸,你或许便会彻底消失了。西湖本与海相连,也本是来自那条钱塘江水啊。”



  严州仍紧闭着眼,抑遏住声音中的哀戚,“我们的生命,我们的母亲河,本都是钱塘大江所给予我们的。”



“我死在冰冷的江水下。让我的生命终结方式,成为最初祝福我诞生的母亲河,所给予我的一个最后的、致命的拥抱。”



“不也挺好的吗......所以省会。余杭。这条生育你我的大江的尽头,究竟是什么,在哪里呢。”



  他再次重复着。



“我可能要去看到了。”



  严州抬首,与再也无言的杭州对视,露出最后的笑容。



“钱塘的尽头,便是浙江的尽头……,新安,富春,钱塘,即为“折江”的三段之称。你我曾航渡于这条没有生涯尽头的江流上,但我要先去驶往浙江的尽头,先你一步离开了。”



  他扔掉了船桨。



  杭州发现下一个眨眼间,自己便被移至了窈远江畔的雾岸上。而对方飘渺的踽踽远影,单薄地出现在了江心中已失去船桨的孤舟上。



“这红尘滚滚,世人多少争渡。想静看万丈红尘之轻,却可怜我从未得出尘之径。说到底,自己也不过是世人中的一个而已。他人也是自己......自己终是他人。”



  他人终是自己,杭州也是严州。他杭州正也从不是什么真正的天堂城。他也只是杭舟。是不过只是此身尚在万丈红尘中的争渡间,于无可奈何中,握不住自己船桨的一叶舟楫。




“生者为过客,死者为归人。我其实只是去了天地逆旅间的一叶归客啊,......省府啊,你应当为我感到开心。”




  恰如湖光折射辉映出的蜃妖,严州最后的笑似一触即破的泡沫幻影,他永远地闭上了流逝于红尘中的一双眼睛,咽下了最后一次在梦中照耀自己的晚昏。




“——因为这所谓永生的漫长河流,我先于你看厌倦,也终先于你投河解脱了。”



  他轻声说。



“杭州。你自己便是舟楫,又何须别人为你摆渡呢。”



  他的声音被无形上涌的折江水一点点地吞噬着。



“所以。下船吧。省会。”




“我要独自去往江河的尽头了。”





——完——





注:


零、小标题的梗,源自浙江方言中的“吃天光,吃日昼,吃晚昏”。其意为吃早、中、晚饭。这里无意义地引用并改造成了标题罢了。


一、武林确是杭州小名。后面的武林是源自“文林”。而杭州素有武侠世界里的罗马的称呼,源自浙江海宁走出的金庸在作品中对他的爱。


二、《越绝书》提到余杭城,但是按照当时杭州的地理情况,这个城市的出现很奇怪,所以为传说氛围更浓厚的“神女葬骨之城,神多灵也”。杭州的地名立县虽都早已出现,但正式的建城其实比较晚。要等沧海桑田退潮时才行。大概是隋朝时才建城。更早之前的三国,杭州人孙权给嘉兴正式建了城,却还没给老家建。因为条件不允许。


三、绍兴在南宋改名为绍兴,吴越国和唐朝都是越州。但是这里为了方便阅读直接用绍兴了。


四、余杭有一个说法的禹航,另一个更合理的说法,是来自古越语地名发音的“余杭”。


五、海塘文化最早的修筑记载应当是南朝刘宋元嘉年间,有钱唐县令刘道真曾著有《钱唐记》提及铸海塘防潮汐与海争地。所以本文中先秦时代越人尝试修海塘属于艺术加工幻想。不过本来也是“尝试”嘛。但是先秦吴越地区的确有水利工作,这里是指的湖州吴越时便发明治理脾气不好的太湖的“桑基鱼塘”。


六、一个小典故的联动,沧海桑田。杭州需要沧海桑田后才能在建城。他江海化为陆地,等待了很久。但是等待严州府被淹没,群山化为千岛的过程,便不怎么漫长了。这一瞬息的沧海桑田,杭州,你不想看看吗?


七、严州说要先于杭州去见到这条江流的尽头了。而这江也是“浙江”。暗示严州载于浙江省行舟的生涯到了尽头。


      他将从浙江地图上,彻底抹灭掉。并入杭州府。


      这一衣带水的母亲河,严州的新安江,杭州的钱塘江,刚好也是“浙江”。严州说他要去往这条江河的尽头从永生中解脱,也暗示自己从“浙江”上彻底消失了。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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